阳光下，大树肆意伸展着枝叶，树冠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在灰色的屋顶上，让一扇窗隐没在阴暗中，使得这座面积不大的单层房子，在这条街上显得有些孤独。
院子里的草自由地生长着，长长的叶片在风中摇曳，像在诉说无人问津的故事。红砖砌成的外墙上散落着一些白色斑点，外墙的颜色显得很深沉，墙上的黑色窗框后面，老兵的灰白头发让方自归觉得有些悲凉。
“哦，对不起，”方自归面带尴尬地说。
“我在韩国丢掉了腿！”老兵愤怒地说，“上战场之前，他们承诺一切，可是当我带着一条腿从战场回来，他们什么都不认了，他们什么都不认了！找工作，上学，什么都不认，最终我就只有这个小破房子。我在这里住了三四十年，从来没有人来看过我，从来没有人来关心过我！”
“我很抱歉，怀特先生。”
“你抱歉什么？这又不是你的错。”
“组长说您是二战老兵，我不知道您原来是韩战老兵。”
“我是二战老兵。我曾经在法国和德国人打仗，后来，他们又派我去韩国和中国人打仗。”
“哦，明白了。”
“你是中国人吗？”
“是的……我们先把问卷做完，然后再聊其他的事情好吗？其实我很愿意和您聊天。”
“好吧。”
“您在这里住了多长时间了？”
“三十多年了。我想想……六一年来到这里的，到现在已经住了三十八年啦。”
“您没有工作，那么您的经济来源靠什么？”
“靠可怜的老兵救济金。政府承诺那么多，但是给的那么少。”
“您现在的婚姻状况是怎样的？”
脸色渐渐平静下来的老兵，又挂上了愤怒的表情，“一条腿没有啦，谁还会嫁给我这样的男人？！”
方自归的表情又有些尴尬，“噢，对不起，您从来没有结过婚？”
“是的，从没有！”
……
老兵就在一会儿平静一会儿愤怒的状态下，终于做完了那份长卷的问卷调查。
方自归因为同情和好奇，就在填完了那份官方的卷子之后，开始给老兵做拓展题。
“您一个人很孤独。”
“是的。”
“您的亲人呢？您的亲人有时候不来看您吗？”
忧伤出现在老兵脸上，“我只有一个姐姐，我姐姐经常来看我，然而……我姐姐年纪轻轻就死了。”
方自归的表情更加沉重，“哦，对不起。”
“我姐姐的死，让我更加痛恨这个国家。”
“您姐姐的过世，怎么……”
“她死于医疗事故。那只是一个小手术，不是一个大手术，本来完全可以避免的，但因为人为操作失误，我的亲人死了，他们却没有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们没有给您一个合理的赔偿？”
“赔偿是有的，不多，当然也不合理，但是这个不重要。我伤心的是我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他们却合伙把这件事掩盖过去，他们却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方自归明白了，老兵人生经历的新仇旧恨，才让老兵成为方自归遇见过的年龄最大的愤青。
老兵开始给方自归讲他姐姐的故事和事故，后来又分享他的一些经历，又进一步分享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其实像我们打过仗回来的，看世界跟你们不一样。”
“不一样在什么地方呢？”
“我觉得现在这种和平的生活是不真实的。”
“您认为还会打仗？”
“我认为人都是虚伪的。”
“哦……为什么？”
“打仗的时候叫我们上，他们在后方做大尾巴狼，你懂吗？”
“就是不管你们啦。”
“对，不管啦！然后，我的兄弟冲上去，有的脑袋炸没啦，有的腿直接飞到我的脑袋上啦，我的腿也飞到天上去啦，是我们在打仗，而他们在后面享受他妈的和平。放屁！放屁！说什么为美国而战，说什么为人民而战，当我从战场上回来，政府已经换啦，以前的承诺都没有啦！”
站在窗前，方自归跟窗后的老兵聊着世界、人生和腿，聊到后来，方自归的腿都开始酸了，只有一条腿的老兵却还是精神抖擞，越说越激动。
方自归是小组里工作效率最高的组员，然而这一次，方自归牺牲自己的工作效率，陪老兵聊了一个多钟头。
“最后，怀特先生，做为一个中国人，我很好奇，您做为朝鲜战争的亲历者，对这场战争有什么看法？”
老兵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一场非常操蛋的战争，而你们有非常勇敢的战士。”
方自归也沉默了一会儿，“怀特先生，谢谢您帮助我完成这个问卷。我该问的都问了，不该问的也问了，谢谢您愿意回答我所有的问题，我祝愿您身体健康，再见，怀特先生。”
“维克多，等一下。”
老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客厅的桌子旁边，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再一瘸一拐地走到窗户后面，在方自归面前举起那本书。
方自归看见，那是一本《圣经》。
老兵举着《圣经》对方自归说了最后一句话：“上帝，我们信任，其他任何人，永远不要信任。”
走出这个长草萋萋的小院子时，方自归突然觉得心里面非常难受。
几天以后，方自归做人口普查来到一个华人家里，用短卷很快填完了官方的问卷后，心里一动，决定多花点儿时间，私下里给这个来自厦门的华人工程师做拓展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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