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对面的工地上，传来打桩机有节奏的打桩声，方自归感觉脚底下的地板有些微微颤动，会议室里的气氛有些紧张。
窗帘拉着，几盏日光灯照在一张宽大的会议桌上，在平滑的油漆面上投下几团白晃晃的光影。
工商局并非没有待客之道，杰罗姆和方自归的面前都放着一瓶矿泉水，只是这两瓶水的盖子，都还没有打开。
杰罗姆神情激动地说：“是的，我明白。我也不想总是来大连，我也有许多本职工作要做。但是，你们的处罚要合理呀！那些没有DSC的项目，不应该列入处罚清单的。罚款这么高，我没办法向总部汇报。”
局长略一沉吟，“这样吧，我想你也不能空手回去，但是你也不要再还我的价。我把零头给你拉掉，罚款一百二十万。”
接下来的情况急转直下，完全出乎方自归的预料。
“我只能接受八十万。”
“不行，一百一十五万。”
“九十万。”
“一百一十五万。”
“九十万是我能接受上限。”
“一百一十万，不能再低了，一百一十万是我能接受的下限。”
“最多只能一百万。一百万是我能审批的最大权限。超过一百万的付款，我必须要上报欧洲总部批准，能不能批下来，什么时候能批下来，我就无法掌握了。”
“我感到很为难。”
杰罗姆用最真挚的苦瓜脸，背书着自己关于一百万的谎言：“超过一百万，事情就真的很复杂了。”
局长做犹豫状，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这样吧，我们内部开会讨论一下。你们先在会议室里休息休息，喝口水。”
会议室里只剩下了杰罗姆和方自归，七剑下天山终于收队了。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打桩机的声音更加清晰。“咚，咚……”
打开了矿泉水瓶的盖子，杰罗姆突然感到精疲力尽。
方自归突然感到有些纳闷，心想杰罗姆把持久战进行到底的话，应该有机会只罚五六十万的，杰罗姆何以放弃本民族分币必争的优良传统，主动让步到一百万呢？方自归知道，在这个群里抬杠，是不用冒生命危险的，杰罗姆怎么就怂了呢？
杰罗姆喝了一口水，说：“他们会同意一百万吗？”杰罗姆突然说。
方自归道：“我有个直觉，他们会同意。”
“欧……希望他们能同意。我希望快点儿结束这一切。”
“他们说开会讨论，我觉得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一百万，早已经超出他们预期了。”
方自归也拿过矿泉水瓶，打开盖子，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水。
杰罗姆和方自归等了约莫半小时，柯局和另一个人进了会议室。
柯局面带微笑。
这还是方自归第一次见到了柯局的微笑。
柯局说：“我们局长宽宏大量，不和你们锱铢必较了。不过，”柯局的话顿一顿，杰罗姆的心沉一沉，“一百万这个数字不合适。我们局长给你们一个优惠，九十九点八万，就这么定了。”
方自归突然觉得，这个数字怎么听上去耳熟呢？对了对了，莘庄蔬菜批发市场旁边一个不知道卖什么的店，在门口支了个喇叭，每天反复播放“好消息好消息！九十九块八！只要九十九块八！走过路过别错过！九十九块八！只要九十九块八……”原来出处在这里。
精神上达成了共识，程序上就变得简单。柯局很快更改了《结案报告》和《处罚通知书》，杰罗姆和方自归很快在改版文件上签了字。
终于到了最后分别的时刻，柯局在工商局门口笑着对杰罗姆说：“大连是一个美丽的城市。这件事解决了，欢迎你们以后来大连旅游！”
方自归把这句话翻译完，就只见杰罗姆的脸上，一片神魂颠倒的苦笑。
在路边儿等出租车的时候，沉默了一会儿的杰罗姆突然悲愤地对方自归说：“我感觉糟透了。”杰罗姆摇晃着他半秃顶的脑袋，“我再也不想来大连了。哦我的上帝，刚才和官员们讨价还价，我想起了……鹿特丹码头的鱼市场。哦我的上帝，我感觉太糟了！”
方自归这时意识到，杰罗姆放弃本民族分币必争的传统接受九九八的罚款，是因为他已经心力憔悴了。
在上海，还有更难搞的战役等着杰罗姆。多花点儿钱，能尽早结束北方战线上的战斗，就尽早结束吧。
这就好比斯大林和希特勒掐架，斯大林明知日本不可信任，还是在一九三九年签了《苏日互不侵犯条约》。斯大林打算聚精会神地与希特勒干仗，顾不上在日本人身上聚精了。所以，以前跟大连工商局玩过持久战的杰罗姆，此情此景此地此时，只想玩闪电战。
杰罗姆像斯大林一样深深意识到，两线作战不是好玩的。
飞上海的飞机起飞不久，杰罗姆就睡着了。
坐在狭窄的座椅里，听着飞机引擎的轰鸣声，方自归却睡不着。
机舱里散发着一种有点儿臭的香水味，舷窗外，朵朵白云在天空中漂浮着，好像比方自归手里的面包更加柔软。
看了一眼睡梦中的杰罗姆，方自归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一个多月前，杰罗姆因为“质量问题”跟自己干仗，怎么现在，好像“质量问题”已经被公司全体同仁遗忘了。工商局的这件事情爆发后，连自己都忘了。原计划自己要访问几个工地，然后跟销售开碰头会讨论质量问题的，工地才访问了一半，也不了了之了。
是了，方自归心想，如今质量问题已经不算问题，现在的问题是生意能不能做下去的问题，关系到公司的生死存亡。质量问题最多只能算脚气，就算一时间完全不管它，人也是死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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