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两台笔记本电脑打开着摊在白色的会议桌上，背靠背相对。投影幕布上，一条电脑绘制的生产线布局图，在柔和的暖白色灯光下闪着蓝色的光。
会议室里的一切都像静止了一样，直到母司换了个姿势，放下托着下巴的手掌，五指收拢握着拳头轻轻砸了一下会议桌说：“这个消息出来，我产生了一个很不好的直觉。”
方自归问：“什么不好的直觉？”
“一种大事不好的感觉。你知道，你知道，我的直觉很少出错。”
母司说的消息，就是元旦节刚过，国家药监局把吻合器从三类降为了二类，让方自归和母司觉得很突然，也都吃了一惊。复行科技决定彻底转型做吻合器，原因之一也是吻合器的行业壁垒够高，和心脏瓣膜一样是受到国家严格管控的，现在吻合器从三类器械降为二类器械，审批权也从中央下放到省，行业壁垒大大降低了。国家政策改来改去，不像是对该行业进行大笔投资前的好兆头。
“克多，我们的产品在MEDICA上引起轰动是没错，但我们因此头脑发热，也许现在热过头了。”
“那你的直觉有没有告诉你，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我想我们是不是先冷静一下，暂缓投资工厂，观望一段时间再说。”
方自归看了一眼投影幕布上的蓝图，松开抱在胸前的双臂，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然后表情决绝地对坐在桌子对面的母司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吻合器突然之间变成了二类，方自归觉得这件事确实有点儿二，但方自归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认为，复行科技的发展趋势是顺应历史潮流的，不能因为某个小兆头，就影响复行科技颠覆行业的大格局。况且现在厂房已经租了，日本人厂长也请了，日本人已经招了几个工程师进来，开始组建公司的生产运营团队，现在推翻整个工厂建设的计划，方自归觉得很麻烦也很不甘心。
母司说：“实际上，我们一张订单都没有，我们就建厂，似乎太冒进了。”
方自归有些痛苦地说：“但我们面对的问题是，如果没有工厂，我们永远都不会有第一张订单。”
“那我们就赌一把？”
“我觉得，我们成功的可能性很大，这个也不能算赌博。如果我们要做这个行业，我们早晚需要一间工厂，早有工厂比晚有工厂更有利。很多时候，能不能占领那个山头取决于谁的行军速度更快。我们不能犹豫，不能止步不前。”
医疗器械，必须要有资质才能销售。在国内销售要有注册证，在欧洲销售要有CE认证，而所有这些认证，你必须要有工厂才能做，因此程序上，即使没有订单，工厂也要进行一定批量的生产，完整地运行一下质量体系，才可能拿到认证。那时在其他行业流行起来的代工业，比如手机厂商们现在都在玩，但是在医疗行业是不允许的。所以，方自归和母司后来都认为吻合器业确实牛逼，因为该行业早就解决了困扰人类很多年的那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世界难题。你要进入本行业，必须先有鸡，这只鸡将来下不下蛋，全世界的药监局都是不关心的，他们只关心鸡已经在那里了，就像方自归在LS捡到的那本手抄诗集中的一首诗：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方自归发现吻合器领域的实际情形是这样的：
你生，或者不生蛋
鸡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赚，或者不赚钱
鸡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洁净厂房的成本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鸡是可以不悲不喜，但要养这么一只能生产吻合器的鸡要花很多钱，养鸡人在情绪上不可能没有任何波动。最初方自归和母司到吻合器之乡寻求合作，就有借鸡生蛋的考量，尽管那些放养的土鸡，看起来都是一副农业重金属的造型，并且发育不良，但人家好歹是有注册证的鸡，双方如果合作，还是有可能产生协同效应的。然而方自归和母司被人家一群土鸡一通嘲笑，人家对复兴科技要搞自主创新的想法嗤之以鼻，双方完全没有合作的可能性，如今要下蛋，只好咬咬牙自己养鸡了。
一番商量后，方自归说服了母司，工厂建设继续按原计划快速推进。
新工厂的建设标准，是按照行业最高标准也就是FDA标准进行规划的，否则方自归就觉得，该鸡承载不了复行科技冲出中国、走向世界的重任。中国人都说，“儿子要穷养，女儿要富养”，这只鸡是用来下蛋的，当然是只母鸡，自然也应该富养，所以方自归和母司谈着工厂建设计划，才有些悲喜交加。喜的是高起点、高标准的工厂一旦落成，复行科技就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悲的是这只鸡能下蛋之前，花钱像流水一样。
工厂的第一条吻合器组装线并不复杂，但整个工厂的基础设备不能少，比如空压机组、空调机组、超声波清洗机组等等，而且要按照FDA标准把一千五百平米的厂房全部做成洁净房，自然跟吻合器之乡的那些土鸡不一样，要花不少钱的。这时的中国，对医疗器械的生产环境要求没有这么高，但方自归和母司参考北岛设计的几套方案，讨论来讨论去，还是决定用最高标准建造洁净厂房。
方自归对复行科技的规划，是参照毛爷爷思想来考虑的：从农村到二三线城市，再占领一线的北上广深。在吻合器领域，中国是农村，欧洲是二三线城市，美国是一线城市。美国是两大巨头的大本营，想来会比较顽固，但却是你最后一定要去的地方。所以方自归觉得，复行科技最好一开始就符合FDA标准，在设施设备上不能天生就有缺陷，并且世界各地的代理商来到苏州，看到复行科技的硬件是这么个标准，也会产生更大的信心。
谈完了工厂建设的计划，方自归说：“接下来，我们看看未来半年现金流的测算。”
母司从方自归的电脑上把投影仪的连接线拔下来，插到自己的电脑上，然后在电脑里打开了一个文件，投射在了投影幕布上。
“怎么样？”
“我们的资金，还是有些紧张啊。”
果然理想一丰满，钱包就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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